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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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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章

戎狄在庫裏臺推舉狼主, 有一套自己的傳統:

昔年伯顏部帶領各部一統草原,最後選擇在庫裏臺插|下九旒白旗,當時每個人身上都有箭囊和箭矢。

於是伯顏部的先祖就與眾家兄弟約定, 每個人都取出自己的箭,插|入那個他們認可的狼主的箭囊裏。

最終,得到最多箭矢的,就能被推舉為狼主。

後來草原戎狄一代代發展、各部族也分別演變, 狼主位也從在各部中推舉, 變成了如今的半世襲制。

像是過世的沙彥缽薩, 他就是帶領阿利施部東征西討,最終用武力征服了整個草原, 自稱的狼主。

而賽赫敕納算是繼承了他的狼主位, 並沒有通過戰爭,所以來庫裏臺也不過是走個過場。

如老梅錄所言,他們這廂來庫裏臺議事, 兩項議程裏根本就沒有推舉狼主這一項。

剛才那麽一問, 都不過是與一眾部落翟王心知肚明的走過場, 哪裏會料到真有人反對。

此話一出, 整個白帳的人都轉頭看了過來。

說話之人逆光而立, 乍一看只能瞧出來他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, 身條頎長、寬肩窄腰。

他緩緩放下手中挑起的簾帳,光線隨著他的動作被遮擋, 一眾翟王率先看見的是一雙巧笑的狐貍眼。

而那雙狹長的雙眼中間, 是高挺的鼻梁、淺淡的薄唇,他的眼窩很淺, 因而整張臉的線條看起來很柔和。

“方才是——”

他笑著環顧整個白帳一圈,然後準之又準地將目光落在了不古納惕部翟王的臉上:

“是這位!提出的成為狼主的三個條件。”

不古納惕部翟王從剛才開始就眼神閃躲, 被他點中後,只能尷尬地撓撓頭轉過來:

“……特勤,您就不要拿我開玩笑了吧?”

特勤這詞在戎狄語裏沒有同音字,也沒有類似的發音能讓人誤會,賽赫敕納才十八歲,膝下無子。

而先狼主膝下雖有七子,但其中有五個已經相互廝殺殞命,剩下兩個一個是賽赫敕納,這另一個——

“你是清朵遏訖的小兒子?!”兀魯部翟王站起來,“你……你是第三特勤?!”

一道氈簾相隔,顧承宴已經踩著賽赫敕納給他制的新皮靴緩緩從炕上挪步下來,面色凝重地站到煙道後面。

第三特勤科爾那欽,是清朵遏訖的小兒子。

在斡羅·清朵還盛寵時,她的頭胎子——朝弋,也曾被狼主拔擢為特勤,如今是斡羅部的悍將。

若真按照剛才不古納惕翟王提出的三個條件:血統、勢力和實力。

他二人在血統上不分伯仲,但在勢力上科爾那欽更占優,賽赫敕納比他只勝在實力、也即軍功。

科爾那欽是七八歲上才跟著母親被流放驅逐出王庭的,與賽赫敕納的經歷還不算萬全相似:

當雅若在白毛風天徹底失蹤後,賽赫敕納是被聖山狼群收養,從小就沒得到過什麽良好的教育。

但科爾那欽不同,他雖是被驅逐、流放到了西境,可斡羅部是西北大部,翟王和朝弋都會善待他們。

不說是諄諄教誨、喁喁細語,至少比賽赫敕納開蒙早、學的東西也多,不用到了十四五歲,再來學說話。

一簾之隔的白帳外,戎狄十部的翟王已經炸開了鍋,無論老梅錄如何嘶喊,他們都安靜不下來。

而顧承宴看不到外面,只能聽著那些議論言語聲傳來,有的部落只是吃驚,有的部落卻有了自己的算計:

“誒,你說老梅錄當年為何不一起迎了第三特勤回來啊?他看著比好像更穩重些。”

“當然是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施壓唄,你沒聽說嗎,之前的第五特勤澈特爾可是塔拉公主的小兒子。他會允許斡羅部的後人回來繼承狼主位?”

“也是哦,那阿利施和巴剌思部肯定是不會認可第三特勤的,看來還是我們狼主更有實力?”

“先別下斷言,我們靜觀其變,就算有什麽沖突也是他們大部落沖突,我們小部落操什麽閑心。”

……

顧承宴皺皺眉,不知道這位特勤早不回來、晚不回來,為何偏偏要在庫裏臺議事的時候回來。

而且,還提出對狼主之位的異議。

老梅錄一邊忙著張羅,一邊也在心裏想轍——賽赫敕納確實在勢力上有缺,但科爾那欽只怕也不能服眾。

其中反對最激烈的當屬乞顏部翟王,他被劄蘭臺部打的節節敗退時,可不僅是往王庭送了求救的鷹訊。

但回應者寥寥不說,還有些根本連二易狼主後都沒有派出一兵一卒幫忙。

於是,他站出來堅定地表態,“我乞顏部,只認同救我部族於水火之人,其他的一概不認!”

巴剌思翟王和阿利施翟王對視一眼,若說之前他們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,如今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,倒是挺佩服賽赫敕納的。

尤其是阿利施翟王,小狼主雖然年輕,身邊遏訖也是個不倫不類的漢人男子,但他們三言兩語就替他化解了和那牙勒部的世仇。

甚至還給當年的事情翻查出來一些新的線索,還指向了如今站在氈帳門口這位背後的斡羅部。

“嗐,巧了,我阿利施部也只認同堂上這位。”

“還有——”他頓了頓,又似笑非笑轉向了站在門口的科爾那欽,“若特勤您能替我找個人的話……興許我還有改變主意的可能。”

科爾那欽饒有興味地哦了一聲:“那麽,還要請問,是何人呢?”

“她叫布特,”阿利施翟王臉上的笑一點點淡去,“曾經在我烏罕特身邊做了侍女。”

科爾那欽挑了挑眉,臉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,但他很快掩飾過去,“一個侍女,竟是如此要緊?”

這時候的那牙勒翟王卻坐不住,他直接站起身,冷笑一聲戳破科爾那欽:

“尊駕和斡羅部當真是好手段,當年一手嫁禍暗害,卻累旁人陷於你們的齷齪伎倆!”

他瞪科爾那欽一眼,轉頭就將自己身邊的箭矢投入了賽赫敕納身邊的箭囊裏。

明明來王庭前,他只是想著將小兒子抓回去,現在反而和阿利施部化解幹戈、結了均坦,還有了偏向。

那牙勒翟王丟完箭矢後,心裏多少還有點郁悶,想著之後出白帳後,一定要給阿克尼特翟王傳訊——

看來他們極北三部,想要獨善其身,還真是很難。

眼看在場十個部落裏有四個都明確表態,本就弱小、希望得到庇佑的兀魯部和先前聽信謠言、得罪了王庭的捏古斯部也紛紛表態:

“我們、我們也……”

他們實在不好正面和科爾那欽對抗,只能是起身將自己的箭矢投入到賽赫敕納身邊的箭囊中、表明態度。

如此,十個部族裏,就剩下劄蘭臺和不古納惕兩部,他們兩部各懷心思,所以會產生猶豫:

劄蘭臺部本就是敗軍,跟賽赫敕納或者跟科爾那欽都不會改變他們的地位。

而不古納惕是大部,他們人口眾多、占據著西北很大一片水草肥美的草原,自然可以擺出些姿態。

科爾那欽看了看箭囊裏面的八只箭,這才將目光垂落到王座——

他從未見過自己這個小弟,也沒見過那位據說美貌遠超整個草原的第四遏訖。

只從賽赫敕納的眉眼間,隱約能窺見些許當年那位阿克尼特姑娘的美。

但他知道當年那場白毛風,也知道被流放到極北草原的雅若和第七特勤失蹤,後來,便也沒再關註這事。

他們的父親涼薄,想來是見一個愛一個,對誰都不會有太多的真情,所以最後那樣的死法,也挺適合他。

只是……

科爾那欽又笑起來,他是沒想到自己這個弟弟這麽有本事——被狼群養大,還能有如此魄力。

那看來,他們那位漢人……小爹?助他良多。

而眾人見科爾那欽沈默,不古納惕部翟王率先坐不住,站起身,猶猶豫豫還是將箭矢投給了賽赫敕納。

他當然可以在此刻支持科爾那欽,即便要戰,他們部落也有足夠的勇士可以成軍。

但眼下已是夏季,正是草原上放牧的好時節,如果錯過了此時,來年他們部族的馬匹、牛羊就會削瘦。

這種影響不是一時的,而是持續少說兩三年的,那時候牧民怨聲載道,也會影響他的翟王地位。

所以不古納惕不想賭,暫且度過這個盛夏再說。

他這麽一動,一直在觀望徘徊的蒙克自然也跟著站起來,急急忙忙給箭矢投到賽赫敕納的箭囊裏。

因為蒙克是最後一位翟王,眾人的目光都灼灼燒在他身上,不僅有其他幾部翟王,還有科爾那欽。

這樣的陣仗,饒是厚臉皮如蒙克也有些頂不住,他訕笑兩聲,替自己找了個拙劣借口:

“哎,這陽光不錯嘿,剛剛我……怎麽睡著了?”

眾人瞥他一眼,都是滿目不屑。

唯有科爾那欽側首對他微微笑,似乎是覺得這位翟王挺有意思。

看到箭囊中的十支箭矢,老梅錄懸著的心也終於落了幾分,他定了定心神,正想說推舉畢。

這時白帳外,又匆匆趕來一隊勇士。

他們為首一人用雙手捧著兩根箭,一根上系著純白色綢帶,一根則是白綢鑲金邊。

那勇士不發一語,直接躬身舉著兩根箭來到賽赫敕納面前,單膝跪下後、緩緩將自己手中的箭放入箭囊中。

他這時才騰出手,用右拳錘了錘左胸:

“伯顏部和阿克尼特部,都願奉您為草原上唯一的狼主,願聖山與您同在。”

賽赫敕納頷首,臉上並沒什麽特別表情。

但一眾翟王都多少古怪地看了過來——這兩個部落隱居極北草原已經許多年了,就連先狼主邀請他們也不出,如今,倒願為賽赫敕納取出箭矢?

站在氈毯後的顧承宴,也跟著松了一口氣:

無論那兩個部落因為什麽改變了主意,這對於賽赫敕納來說都是好事,科爾那欽至少在現在不得民心。

“三特勤,如何?”老梅錄適時開口問,“您還要爭狼主位麽?”

科爾那欽看看眾人,然後突然變戲法兒般從身後拿出了一支系著藍花彩綢的箭矢。

他揚手抖腕,箭尖對準了賽赫敕納一擲。

在眾人訝異的驚呼聲中,那支箭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,然後準準地擦著賽赫敕納衣擺、落入了箭囊中。

科爾那欽以手扶|胸,側首點頭、對著賽赫敕納略彎了彎腰後,才轉頭看向老梅錄:

“您誤會了,我,只是代替我家翟王來表態罷了。從沒有想爭什麽狼主位,我這弟弟,很是優秀。”

老梅錄:“……”

而不古納惕翟王的後頸上出了一層冷汗,私心裏在慶幸還好剛才他表了態,並沒有冒然支持科爾那欽。

賽赫敕納只挑眉看了他一眼,然後冷不丁冒出一句,“是麽,多謝。”

科爾那欽揚揚眉,笑著放下手,自顧自找了把交椅坐下來,雙腿一翹,反客為主:

“如今狼主已經議定,梅錄,接下來要議什麽?”

老梅錄深深看他一眼,然後才清了清嗓子,將早安排好的議程提上來——請賽赫敕納折箭。

昔年戎狄先祖被推舉為狼主後,曾經將所有的箭矢拿出來,做了一個隱喻,叫做:

“一支箭易折,五支箭難斷。”

是希望戎狄部落往後也要齊心協力、勁兒往一處使,不要內訌起紛爭,這樣才能無往不利。

老梅錄一早給賽赫敕納講過這個典故,顧承宴也說過類似的——不過中原折的都是筷子。

賽赫敕納拎著箭囊起身,心想老爺爺還真是迂得很,剛才看眾人的反應就知道,大家明顯不齊心。

難道折幾根箭,就能喚醒他們?

他起身抓出那些箭矢,然後舉起來亮給眾人一看後,用力往兩邊一折。

啪嚓——

本來坐著各懷心思的翟王們一楞,紛紛轉頭看向賽赫敕納,就連兀自悠閑的科爾那欽也露出了幾分驚訝。

老梅錄:“……”

他跟隨三代狼主,還從沒見過有人能一下將十來只戎狄弓箭給折斷的。

場面一時僵住,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。

倒是賽赫敕納看著手裏的兩把斷箭,只是哼笑一聲,便不甚在意地將它們丟到了地上:

“看來——騰格裏自有決斷。”

賽赫敕納不屑與這群人周旋,相互揣度心思、說一些無用的廢話。

若不是為了烏烏,他才不願意來這裏、做什麽勞什子狼主,每天都要陪著壞爺爺假笑、處理和他沒什麽關系的事務。

他瞇起眼睛來看科爾那欽一眼,總算是明白老梅錄說的——若他不來做這個狼主,就會有別人的意思。

老梅錄有點尷尬,輕咳一聲後,解釋說或許是還有兩個部落沒到的緣故,便將這事給含糊過去。

不過眾人眼神各異,總覺折斷箭簇代表著不詳,像是騰格裏看穿了——他們根本人心不齊。

眾位翟王沈默著沒說話,唯有科爾那欽悶笑一聲,然後慢慢擡起手啪啪鼓掌:

“好!不愧是主上,當真天生神力。”

這話要是別人說,老梅錄也不會多心,但偏是科爾那欽說的,就總感覺他是意有所指——

歷任狼主裏,或許也有能一下用力給箭矢掰斷的,但他們都顧及大局假裝出力。

唯有賽赫敕納不懂規矩,竟然真的給箭矢掰斷。

其他幾個精明的翟王已想到了這一重隱喻,看向賽赫敕納的眼神裏也平添幾分玩味。

賽赫敕納才不在乎他們怎麽看自己,只是有些不耐煩地催促,問老梅錄接下來還有什麽事要說。

老梅錄只能硬著頭皮,講出來想要眾人聊聊將來的打算,或者是有無什麽需要王庭襄助的。

此事可大可小,能議論上一整日,也可以只是隨便聊聊,原本老梅錄是真心想請各位翟王暢抒己見的。

但如今出了科爾那欽這個變數,整個庫裏臺議事都變了味,眾人也必然沒心思認真提什麽。

果然,老人說完了議程,白帳內又陷入一片沈寂,久久無人開口提什麽。

梅錄擰緊了眉,只嘆來日方長。

他正準備宣布議事結束時,兀魯部的翟王突然站起身,笑著上前,提出了自己一個要求:

“主、主上,我家孩子剛好出生三日,可否邀您和遏訖同往、參加他的洗禮?”

戎狄孩子的洗禮是大事,在嬰兒出生七天到十天內舉行,往往要由長輩或者部族中有名望的人施行。

洗禮時部族為了慶賀嬰兒的降生,還會舉辦宴會、酒席,邀請親朋好友來一道兒慶祝。

這是喜事,賽赫敕納沒有拒絕的道理。

他點頭應允,替顧承宴謝過兀魯部翟王的邀請,想了想,又讓老梅錄拿些東西來賞賜:

“我沒參加過這樣的盛會,請您循著舊例賞賜些個,還有什麽短的缺的,您也多幫著些。”

老梅錄連連點頭稱是,而那兀魯部翟王更是漲紅了臉,險些喜極而泣——狼主和遏訖親臨,這是多大的榮耀。

他們兀魯部是小部族,人口不多但擅長養馬,最好的戎狄馬幾乎都是出自他們兀魯部。

於是他再拜下,感謝了賽赫敕納,說了一堆祝禱的話,然後心滿意足地轉身回到交椅上。

有他這麽一站出來,白帳內的氣氛也沒那麽僵了,其他翟王說說笑笑,也很快給這件事情含糊過去。

唯有科爾那欽摸著下巴看了眼賽赫敕納,然後突然站起身,裝出一副訝異表情:

“……小弟已經成婚、娶遏訖了?這是什麽時候的事,怎麽——大婚之日我們斡羅部沒收到邀請?”

老梅錄眉心一跳,臉上的表情險些繃不住,他眼風淩厲地掃向科爾那欽,對方卻只是無辜地聳聳肩。

“您久在西北許是不知,”捏古斯翟王憨直,竟當真解釋起來,“我們狼主是繼承的先狼主的遏訖。”

“哦?是阿塔的遏訖?”科爾那欽臉上的表情更豐富了,“我記著……彼時王庭可有五位遏訖呢,卻不知——是哪一位?”

捏古斯翟王還沒反應過來,繼續一本正經地回答道:“您不知道呀?就是從漢地迎回來那位國師。”

“啊?漢人的國師還能是女子啊!”

不得不說,科爾那欽的戲是真的好,若非眾人一早了解斡羅部,肯定要被他這模樣給騙了。

斡羅部遠在西境不假,但草原上的大部族哪個不是有自己的商隊和情報網,王庭發生什麽,他又怎會不知。

“哪有呢,是男……”捏古斯翟王還想繼續說,但卻被老梅錄輕咳一聲打斷:

“特勤——”

老人不愧是侍奉過三代狼主的老總管,應付這些事情還算手到擒來:

“這是庫裏臺議事,您與主上多年未見,有什麽兄弟情的關心,還是留到會後吧?”

梅錄甚至對著科爾那欽展露出一個燦爛笑顏,“今日難得共聚,主上準備了美酒佳肴給各位,還請暫回休息片刻,日落時分,庫裏臺相見!”

其他翟王都紛紛領命走了,反是科爾那欽瞅著老梅錄笑了笑,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起身:

“是哦,那我便留下來,與小弟好好敘敘兄弟情?”

老梅錄還有其他許多事情要忙,他瞇了瞇眼拿這位特勤沒轍,只能回頭求助地看向賽赫敕納。

無論是兄弟情還是狼主令,老人能做的都已經做了,現下全看賽赫敕納如何表態了。

結果小狼主只是阿克尼了科爾那欽一眼,說話十分直白,“我們好像並沒什麽兄弟情可敘。”

科爾那欽一噎,臉上的笑容第一回有些僵硬。

賽赫敕納起身,表情嚴肅不像是在開玩笑,他擺出事實,“你我同父異母,從小都沒見過彼此,只是虛名而已,沒什麽好說的。”

說完,他自顧自走下了王座,將那空蕩蕩的箭囊順手就交給了老梅錄,然後才頓步看了科爾那欽:

“我還有事,你自便。”

說完,賽赫敕納也不管科爾那欽和老梅錄怎麽想,俯身彎腰就挑開了掛在煙道上面的氈毯。

老梅錄眨眨眼,然後對著科爾那欽做了個請的手勢,自己先一步來到門口,挑起了帳簾。

科爾那欽揚揚眉,點點頭後聳肩後退來到了門簾後,他看枯瘦但精神矍鑠的老人一眼:

“您呀,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籌謀。”

老梅錄擡頭看他一眼,神色坦然,“您謬讚,老奴受之有愧。”

科爾那欽再好的脾氣,這會兒也終於撐不住了,他緊了緊後槽牙,最終沒有在狼主白帳發作起來,只憤憤丟下一句:

“煩請您給斡羅部指個地方。”

老梅錄還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臉,點頭頷首後率先超前邁步,“您跟我來——”

直到兩人的腳步聲走遠了,賽赫敕納才放松下來,整個人撲到顧承宴懷裏,連腦袋也深埋進肩頸。

顧承宴聽了這許久,只覺他家小崽這狼主位也不是什麽好東西,不比在中原的淩煋容易。

淩煋要面對的頂多是高門望族、一幫子文臣的勾心鬥角、籌謀算計,小狼崽這裏卻是全員皆兵的戎狄。

顧承宴嘆了口氣,輕輕拍拍小崽子腦袋,然後順著卷曲蓬松的發絲插|進去,緩慢而溫柔地揉了兩下。

各部人心不齊,往後只怕還有很長一段動蕩時間。

他正想著如何應對斡羅部,賽赫敕納卻擡頭,小聲問道:“烏烏,你們中原的婚禮,是什麽樣的?”

“婚……啊?”

“我聽說你們要十裏紅妝、要三拜高堂,還有好多講究和禮節,你喜歡那樣的麽?”

賽赫敕納改為圈住他的腰,然後慢慢把腦袋從他肩膀上拔出來,一雙藍眼睛灼灼看向他。

顧承宴:“……”

怎麽小崽子剛才一直不說話,就在惦記這個?

對於這樣的賽赫敕納,他已經說了很多次,但人就是不改,他也沒辦法,只能捏眉心長嘆一口氣:

“……我不喜歡。”

“嗯,我也覺得烏烏不喜歡,那多麻煩,”賽赫敕納竟然點點頭,“那你喜歡草原的風俗嗎?”

“……你還知道草原風俗呢?”

賽赫敕納看顧承宴一眼,牽著他走回到炕上坐,墊了好些軟墊子在他身後,然後一邊給他揉腿一邊道:

“聽梅錄講過一些。”

中原有三媒六娉,草原上也有求親、訂婚、托媒,但與中原最大的不同是,草原送親沒有轎子。

要麽是新娘一家人和新郎一起都是騎馬的,要麽就是乘坐馬車,中途還會賽馬、偶爾還有搶親和戰事。

最後是闔家一齊邀請親朋好友烹羊宰牛,載歌載舞地歡慶一整晚,不像是漢人那樣要女子回避躲在喜房。

不過這樣的一套流程下來,也是要準備好多天,賽赫敕納簡單講了講後,又長長嘆了口氣:

“唉……也好麻煩。”

“成婚哪有不麻煩的?”顧承宴好笑地踹他一腳,“比起擔心這些,你倒不如想想科爾那欽的事。”

賽赫敕納捉住他的腳踝,拇指在凸起的踝骨上按了按,然後才不屑道:“他有什麽好想的?”

“一個自持有好多族群在身後做支持,就想要來打架的壞狐貍罷了。”

“……壞狐貍?”

“嗯,”賽赫敕納點點頭,“他身上有狡詐的氣味,雖然總是笑瞇瞇的,但我能嗅到敵意。”

顧承宴緩慢地眨了兩下眼睛,“那你……”

他正準備繼續問,帳外卻忽然傳來白馬噅噅的呼喊聲,“阿白?”

顧承宴和大白馬相處日久,也算知道這匹饞馬的性子,它很少會發出這樣著急的聲音。

他們一前一後鉆出氈帳後,只看見大白馬掛著韁繩出現在帳外,卻沒有看見那個去遛馬的穆因。

大白馬眼睛滴溜溜轉,湊上前來用嘴咬住顧承宴的袖擺就要拽他走,那動作姿態,顧承宴一看就明白了:

“穆因出事了?”

大白馬嘶鳴一聲,用脖子拱了拱顧承宴的肩膀,然後著急地讓他上馬,只怕晚些來不及。

顧承宴摸摸大白馬腦袋安|撫住馬兒,然後轉頭,對賽赫敕納可憐巴巴地眨眼睛。

——他是很想一躍上馬,奈何雙腿灌鉛一樣根本擡不起來,而且腰好酸,也撐不住馬背顛簸。

賽赫敕納:“……”

他無奈接過韁繩,又帶上敖力,一起跟著大白馬往穆因被擄走的方向趕去。

等他們到了地方,就只見穆因一個孤零零躺在草地裏,遠看就像睡著了,根本出什麽險情。

大白馬跑過去,用腦袋接連拱了好幾下穆因,甚至伸出舌頭來舔,好半天才將人給喚醒。

“誒你們放……阿白?師娘?!敖力大哥!”

賽赫敕納坐在馬背上,只是皺眉看他,倒是敖力下馬來扶了他一把,“……你這做什麽呢?”

剛才大白馬那著急的模樣,穆因明顯不是睡著了或者昏過去這麽簡單,但看看周圍又好像沒什麽異樣。

穆因坐起來,然後又哎呀一聲躺下去。

敖力被他嚇了一跳,連忙過來扶他,並伸手檢查他的後背,結果又給穆因摸得一個激靈:

“誒別別別,敖力大哥癢癢癢!”

他扭扭脖子坐起來、又借了敖力一把力氣站起身,然後才給他剛才的經歷講出來。

敖力一聽就沈下眉,面色鐵青地轉頭:“主上!”

賽赫敕納遠眺了一眼起伏的草蕩,皺眉想了想剛才白帳內發生的一切,也就明白了個大概。

他瞇著眼睛嗤笑一聲,然後讓敖力扶起來穆因,一行人盡快返回了白帳。

顧承宴本來是站在帳門口等的,但後來實在腰酸腿軟,便挪步重新返回了帳內。

坐在交椅上待了一會兒,又覺得腰背實在撐不住,就返回了炕上,沒想到歪著靠了一會兒,還真睡著了。

等穆因他們回來,就只看見顧承宴安靜的睡顏,賽赫敕納想了想,幹脆給他被子拉拉高。

回頭,還給那兩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。

穆因偷笑一聲,擡手捂住嘴表示他懂,而敖力也點點頭,主動抓著穆因往外頭退。

賽赫敕納輕手輕腳地拆掉顧承宴腦後的發髻,然後在他額間落下一吻,才重新鉆出氈帳。

正巧,老梅錄安排完斡羅部的人回來,賽赫敕納簡單與老人說了穆因被擄之事。

老人一聽就沈下臉,科爾那欽明顯不是來議事的,不過是情勢所逼,才會暫且尊賽赫敕納為狼主。

若是剛才翟王中有一半不支持賽赫敕納,科爾那欽肯定會尋機提出異議,再讓斡羅部大軍壓境。

“他們人多勢眾,我們也不好和他們硬碰硬,不如借著兀魯部的邀請,您和遏訖先行離開吧?”

賽赫敕納點點頭,轉身的時候卻忽然問了老梅錄一個問題:“您覺著……我和烏烏應當補一次婚禮麽?”

老梅錄渾濁的眼睛略微瞪了瞪,半晌後他艱難地吐出一句:“……您希望的話。”

賽赫敕納笑了笑,“那我再與烏烏商量商量。”

○○○

老梅錄給斡羅部安排的居所,是在巴剌思部和阿利施部的旁邊,若有什麽風吹草動,也容易察覺。

大帳之內,朝弋脫下小圓帽,轉頭十分不解地問弟弟:“為何突然改變了主意?”

科爾那欽坐在竈膛邊,正捧起一碗酥茶喝著。

“我們籌謀設計多年,不就是為了這一刻麽?你怎麽,又突然變卦了?”

科爾那欽淺抿了一口酥茶,然後擡眼看向兄長,告訴他剛才白帳內的情勢:

“我若堅持,豈不是當眾宣布我們斡羅部要和整個草原為敵?得不償失,還不如暫且按下不提。”

朝弋沈眉,“那你為何突然提什麽他和遏訖的婚事,這不是整個草原都知道的麽?”

科爾那欽笑,他擡眸看向兄長:

“雖說草原仰慕英雄,且不問出身,但他到底是漢人,漢人和戎狄世代為敵,他這身份,不是那麽好被人接受的。”

“再者,我冒然提出來、假裝自己不知情,不是正好點給他,讓他一定記著要跟這個漢人辦個婚禮。”

朝弋不解,放下小圓帽走過來:

“大辦婚禮,又要宴請各方賓客,你這樣不是在無形中壯大了他的勢力麽?還有老梅錄會幫他。”

“哥哥你只看到表面一層,”科爾那欽搖搖頭,“舉辦慶典固然會彰顯狼主實力,但——”

“不也是向整個草原宣布,他正式迎娶的大遏訖,是個中原漢人,而且還是個男人。”

科爾那欽勾起嘴角,“這樣,日後就算是他和老梅錄想要反悔,草原上也還有這樣多的人記著呢。”

朝弋壓低的眉頭更緊,“……我還是覺著應該趁他們人手不足時一網打盡,沙彥缽薩不就這麽做的。”

“不急,”科爾那欽微微笑,“哥哥不急。”

讓賽赫敕納隆重舉辦婚禮只是第一步,坐實他和這漢人的關系後,自然就能讓整個草原明白第二件事——

那就是他們狼主,註定不會有大遏訖所出的子嗣。

往後,必定會有其他部落想要送美女、送子嗣,這其中就有非常多文章可以做。

“而且,哥哥,我還聽著一個妙極的消息。”

“……什麽?”

“我聽說,那中原漢人根本活不久,他來和親草原前,中原的皇帝就給他下了毒——”

“若無解藥,他的壽數也就是這兩年了。”

科爾那欽說完這些後慢騰騰擱下酒杯,臉上露出一種勝券在握的表情:

“我那弟弟不傻,他肯定知道草原不容易接受他的遏訖是個漢人,必定會從大婚開始想盡辦法。”

“等他耗費心血、努力扶持了這位遏訖,我們再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,哥哥你猜——他會不會失卻民心?”

朝弋沒說話,只是松開了擰緊的眉頭,慢慢喝起了手中那杯酥茶。

一盞盡,才不解地問科爾那欽,“為何要這般麻煩?”

昔年沙彥缽薩就是靠武力稱的狼主,如今他們不過是準備重覆這個過程,明明能用戰爭解決,他這弟弟卻偏要去算計這些手段。

他只覺得是浪費了將敵人趕盡殺絕的好機會,更不明白科爾那欽要民心做什麽:

“草原牧民從來是誰給喝酒、誰帶著我們吃肉就跟誰,沙彥缽薩荒唐成那樣,後來不是照樣有大把人效忠?”

科爾那欽冷哼一聲,“我就是不想走他的老路。”

憑武力征服草原各部後,最終卻落得個馬上風的結局,身後諸子更是你殺我、我殺你,沒個體面。

科爾那欽有志做草原上最賢德、聖明的狼主,想要恢覆到昔年伯顏部那樣,狼主能統禦萬獸與長生天直接溝通。

靠武力、財力征服的百姓只在一時,他想要一世的尊重以及子孫後代永遠的真心敬服。

“我們不是說好了,要為額維爭氣,”科爾那欽起身,拍了拍朝弋的肩膀,“唯有這一點,永遠不變。”

……

顧承宴醒來時,發現自己又躺在一輛馬車上,賽赫敕納陪他坐著,用雙腿給他充當枕頭。

車窗外疏星朗月、一片黑暗,隱約能聽見穆因和敖力說話的聲音,而一簾之隔的車前,坐著特木爾巴根。

“我們這是……”

“烏烏又醒啦?”賽赫敕納彎彎眼睛。

顧承宴:“……”

好一個“又”,原來小狼崽子知道他經常昏睡哦。

“我們這是在回王庭的路上,整頓過後要再多帶些兵馬去兀魯部,不是答應了人家去參加洗禮?”

賽赫敕納將顧承宴扶起來,讓他靠著自己坐好,然後將穆因被擄走以及老梅錄和他商議的事悉數道來。

顧承宴長舒一口氣,覺著還好有老梅錄在場。

雖然當時隔著氈毯,顧承宴沒直接看見科爾那欽的人,但從他說話行事的態度、風格上看:

此人城府極深,背後的斡羅部也是從少說十餘年前開始籌劃,也即——狼主將清朵和他趕去西境的時候。

他既然帶著大軍壓境,很可能一開始確實是打著想要用兵征服的主意,後來又不知怎地放棄了。

事出有反必有妖,顧承宴仔細想了想,總覺得科爾那欽不會無端故意裝傻,提起他遏訖的身份:

“你這兄長不是善於之輩,往後多提防些。”

“知道啦,”賽赫敕納點點頭,“所以烏烏,我們還辦婚典嗎?要讓整個草原的牧民都過來慶賀麽?”

“……老梅錄怎麽看?”

“爺爺說隨我喜歡,”賽赫敕納側首啄了顧承宴耳畔一下,“我當然想讓所有人知道,烏烏是我一個人的。”

顧承宴被他親的癢,下意識側首躲了躲,難得沒有直白回應小狼崽,而是垂眸輕笑:

“……這有什麽好炫耀的,我們自己心裏清楚不就好了?”

賽赫敕納惱了,惡狠狠咬了他耳尖一下,“那他們就會給我送來好多好多女奴!想盡辦法挑撥離間!”

聽到女奴二字,顧承宴的眼眸陡然一亮:

他好像有點明白,科爾那欽這步棋的意味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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